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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一）

“我走了，肯定再也不回来了” 那年我十八岁。二十年前的阳光透过老屋的亮瓦，温暖地舔在我毛绒绒长满青春疙瘩的脸庞上。我义无反顾地，挥了挥手就转出了房门，这个细微的动作间透出几分豁达的潇洒。就在那个出门的瞬间，后脊梁升起一股灼热的气流，那是母亲在绝望里炽烤的目光。

我像一只飞出笼子的鸟，感觉天空是那样湛蓝辽阔，那些熟悉的街道和人群突然显得那么生动有趣。我依旧是李姨张叔地和他们打招呼，同时心头响起一句浪漫又略显悲壮的话语：我走了，这是我最后的道别。
我信马由缰地往前走着，单薄的身影被午后的斜阳拉得老长，接着又被那些呼啸而过的车辆碾的粉碎。就这样，我背负着亿万个此起彼伏的念头，却又怀着一腔麻木的空白在街上游荡着。不觉中，那些我所熟悉的映衬在我十八年人生经历背后的城市风景，渐行渐远，进而陌生起来。没人问我吃了没有；没有人告诉我我妈正在找我；没有人责备我为什么总是打你弟弟；更没有人劝导我要学好，不要总是和家里人吵架。我满怀深情又好奇地打量街上的每个人，他们漠然地对我不屑一顾。那一刻，我这只刚飞上青天的小鸟才发现自己无所依靠。
于是，我希望街上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，而我正是这场骚乱的制造者或制止者。瞬间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我，我们那个院子的男女老少都将对我刮目相看。至少要让我母亲省悟到自己的错误，不说向我道歉，起码不会再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对我啰嗦。我心里的这个念头像崖缝野草，倔强地生长着。我渐渐高兴起来，仿佛是喝了酒的阿Q，要在祠堂前的空地上飞起来……
夜色厚重时分，我像一头只会转磨的老驴，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家，摸进厨房，吃光了所有的剩饭剩菜，放下盘子正和母亲眼神相对，嘴里包着饭，含混不清地说：“你今天的辣椒里没放大蒜，一点都不好吃”。
（二）
那是我生平第一次“远行”，转过了三条街道，直行约五公里的路程，因为肚子饿，天黑时又沿原路返回。感觉那次旅行。具备一切美好经历的要素浪漫而酸楚，激情又新鲜，那似乎是我年轻日子的起点，虽然短暂得只有一个下午，却总在我生命的长河里哗啦啦地流着。多年以后，隔着时光的雾岚看过去，那个下午如烟如缕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。
可是——
人，为什么都要远行？
这个命题似乎是个假命题，因为这个世界上就有人没有远行，比方说康德，尽管他的思想是那样辽阔而深邃，他一生都只是在他那个小镇上教书，从来没有走出那个小镇一步。他所的有哲学思想，似乎看起来都只是独自冥想的产物。
假设上帝创造了人类，人类却因为永远说不清的原因，而丧失了本来面目上的健全而美妙的灵魂。那么我们一来到这个世间注定就是茫然和孤独的，因为我们失去了安住灵魂的精神家园。于是，在几十年的光阴里不断地寻找，寻找中不断地否定，否定后又不断地寻找……我们曾经豪迈地说，那是为了自由，为了尊重人的本性，甚至是为了矢志不渝的爱情，等等。不管是怎样精巧地诠释，最终的结果我们还是在世俗的烦恼里打着圈！
其实康德也是不断地远行的，虽然他的生活轨迹只是不断地画着圆圈，但他的思想却如刘勰在《文心雕龙》里所描述那样：寂然凝虑，思接千载；悄然动焉，视通万里…想起多年前在穆斯林葬礼上看见棺木前挂着一条横幅今日得闲。在我看来，那些穆斯林们一生都在不停地飞翔，仿佛是一只小鸟，朝着圣地不停地扇动翅膀，“得闲”的时候也就是告别这个尘世时候。
在中国，儒释道的精神如盐融水，贯穿于每个中国人的体质。佛家有“行脚僧”，讲究在结万缘中了万缘；道家讲云游四海求仙访道，寻求长生不老，永留人世；即便是以入世修身济世的儒生们，也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。无论是当年杜甫从河南一路颠沛流离到成都，还是李白从四川到长安谋求官职，他们一生都在远行。
一直以来，我偏激地认为，中国历史其实是一部在迁徙中融合，融合后又迁徙的远行历程。不必赘述逐草而居的匈奴，也不必正说漠北蒙古的金戈铁马，即便是乾隆时平定天山回民叛乱，那也是一部远行史。先民远行的足迹不断地被沙漠掩埋，被时光冲淡。然而新的远行却又扶摇而上，沉醉在河畔金柳里，也飘摇于清风的歌声里。
只要前面有路，就在不断地远行。
（三）
多年以后我在一家私企工作，生命的尊严在生活的压力面前已无言。有个朋友看了我往昔在日子残留下来的一些文字，大约有些动容罢。这似乎倒是有些意外。如今，要走了，我有些落寞，生命似乎永恒如烟火般绚丽，忧郁只在瞬间的回眸写了几句打油诗算是敷衍吧。
你怀着朦胧的希望即将远行
为了远山极目处的那一抹晚睛
也为了黎明前那颗最亮的晨星
你是肆意无拘的行者
只要前方有路，必将远行
远行呀，远行

我亲爱的朋友

沉淀在山泉里的是你水晶般透澈的心灵

印贴在大地上的是你垂柳般弯曲的身影

多年后一个凉风润朗的清晨
忧伤的岁月滑过你的手指
你从终点回到了起点
怀揣着言说不尽的流年旧景
远行呀，远行
我亲爱的朋友
整个世界本来就装在你浩瀚的心中
似乎不必远行
如果重来一次，你是否能安静
那一刻，你怆然地指着落日余晖下彷徨的人群
看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世间最美的风景